别看,看就是爬墙了,或者在爬墙的途中。

海东大树十六岁

*收录于海士合志《予告する!マゼンタのお宝、いただく!》,终于想起来了发一下



海东大树十六岁,家里有一个万事不上心的老爹,外面有一个长自己六岁的哥哥,在附近一所普通高中上学,回家必经过一段河堤,他便踢着石子或踩着自己影子在台阶上来回跳着。他当下个子窜得像竹子拔节,手脚都拉得细长,影子也被拉得细长,翘得张牙舞爪的发丝被夕阳照过去,亮晶晶的像一根根金色的狐狸胡须。

这天他放学回家,远远的便看见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楼下。他嚼着糖吹了个泡泡,绕过去好奇地一看,发现一个高个子男人抱着手臂站在楼道口,偶尔插一两句,看起来像是新入住的房客。现下气温已经回暖,一贯不畏寒的海东换上薄外套便匆匆了事,这人却像是反了过来,红色的毛衣领口拉得高高的,脸色看起来也带着些不健康的白。

海东这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刺耳的喧闹,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百无聊赖地在地上踢石子消磨时间。他不怎么乐意回去,眼睛轱辘转了一周,只好观察起那个大抵会成为自己新邻居的男人来。对方大约二十来岁,可能比哥哥小些,也可能要来得大些;他看起来恹恹的,说话时神情里也流露出些许冷淡与傲慢;至于指挥起人的时候倒是毫不客气,像是天生就善于做这个。

他们忽然对上了视线。

海东嚼着泡泡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接着朝那人露出一个颇有些耍赖意味的甜甜笑容,光明正大地又看了好几眼,才将视线挪到一只野鸟身上。那人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很快垂下眼,继续将自己靠在墙壁上。过了一会儿,搬家公司的员工向他打了声招呼,接着便一起上楼去了。

海东又在楼下踢了一会儿石子,才慢慢吞吞不情不愿地磨蹭着回家。他注意到楼梯间里有一片小小的品红色落在了灰里,他把它拾起来,发现是一只拍立得。

这灰尘与摩擦的痕迹又延伸到隔壁门口。

……是新邻居。

 

那之后的几天一如往常。从唠唠叨叨的阿婆口中海东听闻了一些关于这位新住户的猜测,譬如似乎没有正经工作,譬如家境大概不错,性格看着却很有些古怪,诸如此类。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一边轻车熟路将耳朵里灌进来的细碎八卦倒进回收站,一边重复着一上一下抛接拍立得的动作,然后将找回的零钱揣进衣兜,咬着面包挥了挥手便跑开了。相机合着小跑的步伐拍打在胸口,像是有什么活物在跳动。

他没有将相机还回去,尽管猜出它的主人并不是件费力的事情。他甚至没有刻意隐藏起来,然而新入住的邻居先生一次也没有出现,更不用说向他质询相机从何而来了。这让他在每天晚上想出的理由都化为了无用功。

海东有些失望。他将最后一小块面包咽下去,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在河堤上重新奔跑起来。

 

这天他离开得比平时更晚些。光夏海和他一起负责整理体育馆的器具,待到走出校门时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他们有一段同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重复着“不是夏蜜瓜是夏海”之类的无营养对话。夏海觉得这位严重低龄化并试图将自己也带进去的好同学当下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写着“无聊”,在使用笑穴指物理镇压与岔开话题两个选项间犹豫了一下,视线四处漂移着,忽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

海东将视线从地面上移开,抬头顺着夏海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围栏上坐着一个黑色大衣的男人,正托着相机合上镜头盖子,然后松开手任由它坠在胸前,侧过头瞥了他们一眼。

海东感觉书包里的品红色小方块变得沉重了起来。

他们不自觉加快了步伐——更多是夏海几乎小跑着追上来。直到离得有一段距离了,海东才撇撇嘴,低声问她:“你认识那个人?”

夏海茫然地摇摇头。

“我只遇到过几次。河堤,公园,每次除了拍照好像都是在发呆。”她努力思索了一番,又噘着嘴皱起眉,“感觉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是个奇怪的人啊。”

海东颠了颠手里的书包,回想起那人看过来时尚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神情,第一次觉得是从对方那里偷来了什么东西,又感到好奇心跃跃欲试,几乎要破开胸膛跳出来。

茫然的,空白的,沉静的。

看起来大概能化无趣为有趣的邻居先生。

“再见,大树同学。”

“再见啦,夏蜜瓜。”

 

海东大树一贯行动力与想象力超常,而且也没能逃过这个年纪常有的心浮气躁。他当天就制定了一只手数不过来的计划,因为离奇与富有戏剧性色彩而随着薯片包装一起揉进了垃圾桶,又心不在焉地又经历了几天日常,期间把拍立得从抽屉里拿出又放回去了三次,才等到周末来临。

他用烤箱做了小饼干,一半进了自己的肚子当做早饭,另一半则顺手带上准备当敲门砖。遗憾的是门矢士先生(这个名字是他忘带钥匙那天从晒被子的鸣泷先生那儿打听来的)似乎并不和中学生同一个作息。门铃响了三分钟,海东又摸了一块饼干扔进自己嘴里,等他用脚尖点着门槛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开了门,见到的便是一张阴沉沉几乎要实质化出郁气的臭脸。

对方穿着长衣长袖棉睡衣,带着一眼可见的黑眼圈。求生欲令未成年人飞快举起手里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饼干袋,仗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飞快挤出一点虚情假意的歉疚,然后放软了声音笑着说听说新邻居来了,母亲让自己带着小礼物来这儿打个招呼。

肯花这个心思的母亲自然是不存在的,但海东说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小谎话可谓信手拈来。可惜几乎无往不胜的小花招落了空,门矢士撑着门框偏了偏脑袋打量着他,一句“是这样吗”过后也没有让人进去的意思,只点点头说那还真是感谢,一只手伸出去够袋子,另一只手按在门上眼看着就有重新关上的势头。海东见势不妙,虚张声势地忽然“啊”了一声,也赶忙伸出手虚按住门,不情不愿地瘪了瘪嘴,才把手里仅剩的一张牌打了出来。

“……我在楼道捡到了一个拍立得,品红色的。”他又悄悄把一只脚卡在门缝里,“我问了好多人,都说没有丢。我猜是门矢先生的。”

他似乎听到了很轻微的一声嗤笑,接着手上一空,门彻底打开了。

 

海东捧着一瓶门矢士扔给他的牛奶坐在沙发上,费了很大气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像只好奇心过剩的小动物一样莽撞又失礼地冲到每一个角落寻宝。他眨眨眼,视线在晾着相片的架子上来来回回掠了几周,又转向正中央的桌子上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他注意到那台双反相机有着和自己捡到的拍立得一样的色调。这里的主人显然没有好好招待来客的意思,偏偏又漫不经心摆出一副不设防的样子,和先前恨不得把所有人挡在门外的气势截然相反,好似一只撬开了壳就懒于合上、任由蚌肉与珍珠暴露在空气中的贝类生物。

几分钟后终于换下睡衣的邻居先生回到了客厅,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蹭掉脸颊没擦干的水滴,弯腰从盘子里拿了一块饼干扔进嘴里,然后抬腿绕过桌子走向另一个沙发坐下,翘腿后靠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自如得像初次拜访的客人已经成为了丝毫用不着客气的老熟人。

海东犹豫了一下自己是该在心里钦佩地鼓掌还是先吹声口哨。

“相机的确是我的没错,不过你不是来还东西的吧。”门矢先生似乎很不耐烦无谓的应酬,也对维护青少年脆弱的自尊心不感兴趣,径直捅破了那层小心思,“我对你有印象——因为盯着我这边走神得太久,被醉醺醺的监护人教训了,那个小鬼就是你吧。”

他轻微地噎了一下,心中升起一点被戳穿的不快与恍然。他又低下头揉了揉脑袋,像被刺穿的气球一样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痛快扔掉了装乖卖巧粉刷出来的好孩子形象,格外放肆地四处打量了一周,才慢慢吞吞装模作样地把视线投向房屋的主人,捎带一个报复性的挑眉。

“因为太无聊了。所以想找点有意思的东西,不可以吗?”

门矢先生又打了个哈欠,出于这个缘故海东不确定他是不是翻了个白眼,但很明显对方的态度总算发生了一点改变。他看起来更放松了一些,耸了耸肩,好像在说“随你的便”或者“劳烦继续发表高见”。

“……好吧。我叫海东大树,就住在隔壁。”未成年在长久而沉默的对视中屈辱地投了降,撇下嘴移开了视线,举起双手率先认输,“先说好,我对你的相机可没有兴趣,也不想未满二十岁就被当成偷窃现行犯抓起来,过来打招呼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你看起来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想要搞清楚这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门矢先生这下终于露出了一些认真的神色——尽管这让海东感到很奇怪,但原本他就是冲着这个人奇怪的地方而来的——他像是有点困惑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状似漫不经心地、有些含混地反问(或者说询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停顿了一下,很快放弃了这个问题,撑着手臂坐直了身子,像是要搅散杂念似的挥挥手。

“随你怎样好了,我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很有趣的地方。”

于是海东感到自己握住了胜利。他按捺不住翘起嘴角,重新放软了声音拖长了腔调应和着,在那句许可下探寻起这片蚌壳来。  

 

那之后海东很快习惯了在四处漫无目的晃悠的时间里敲响邻居家的门,随机获得一张日益麻木的臭脸或是被空荡荡的屋子挡在门外。门矢先生的住所缺乏人气,像个连他本人都能吞没进去的黑洞,或许这是他默许海东一再拜访的原因。多数时候他选择埋头钻进暗室里与胶卷、显影罐和各种药水为伍,海东则好奇地观看已晾干或尚未晾干的相片,以及玻璃柜里似乎已经沦为装饰用的新奇玩意儿,不时拔高声音向对方提问,以此拼接起他的行迹。

拍立得还是停留在他的柜子里。门矢先生的原话是那东西是以前带着的,现在大概用不上了,说着又用拇指扣开一张书页,然后告诉他柜子里的东西感兴趣的话拿走也无所谓,只要安分些别捣乱。海东不止一次在心中腹诽没心没肺的有钱人家少爷,但他一次也没有拿走那些新奇玩意儿——不如说在门矢士说出那句话后,他的兴趣和新鲜感便很快消散了,玻璃柜中各式精美装饰品的色彩也像是黯淡了许多。

他对门矢士的称呼也飞快变化着,没几天就从“门矢先生”到“士先生”,然后在纪录片播放起猫狗大战时用手肘戳戳对方,提醒“阿士你快要输了”。乐此不疲地试探士的底线成了他的新爱好之一。对方的态度像总是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恶劣,丝毫不因未成年的身份在口舌之争上增添些许温情,也从不假惺惺地做出自恃身份的让步,这时他的神情里便流露出罕有而蓬勃的生气,掩盖了海东一度曾见的空洞与茫然。海东为此感到一阵窃喜,觉得自己又一次偷来了任何人都不曾知晓的胜利。

他还注意到士的脸色比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好了很多。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成年人毫无羞耻心地顺走了他手中的半袋零食。于是思路很快被打断,海东下意识伸手去抓,落了个空。

 

某日他得知“退学俱乐部”举办了活动,一时兴起加入又长期缺席的免费劳力自然被夏海毫不留情地抓了过去。等到结束时他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一时又摆脱不了富于热量与热情的人群,只好脱了薄外套搭在肩膀上,等待凉风把热气带走。

他们从聚会的公园里出来,仍快乐地讨论着先前的活动。这股旺盛过头的朝气让身处人群中的海东感到不自在,可又说不上讨厌。这时他看到喷泉池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便不自觉朝人群外迈了一步。那人也发现了他,于是毫不在意地撇下正与之交谈的男人,侧过身子单手打开了镜头盖子。

咔。

海东仿佛听到一道快门声在自己耳边响起,止住了即将迈出的步伐。士看起来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意思,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转过身敷衍而随意地接上了被单方面中断的对话。

“你们认识?”

夏海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好奇地询问。

“……啊。”他收回视线,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轻轻吹了声口哨,“那之后遇见了,认识了。”

夏海困惑地将视线在两人间移动了几个来回。但她不是会对别人不愿袒露之事刨根问底的类型,便只点点头,将升起的一点疑惑又压了下去。

几天后他在士的家中见到了坠着夹子的自己的相片,傻气,幼稚,身上好像散发着一眼可见的热量,背景则是一轮燃烧的太阳与燃烧的人群。他碰了碰相片,感到那天的热气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这让一贯畏热不畏寒的他有些烦闷,只好把牢骚发在罪魁祸首身上:

“这张拍得太糟糕了。”

“那是你没有欣赏它的才能。”士从厨房里走出来,把一瓶冰镇果汁扔到他怀里,自己则拉开啤酒罐的拉环,“虽然照片中的某人也没有欣赏的价值就是了。”

“阿士果然是自大狂。”

“小孩子也就只会这种程度的抗议了。”

他将瓶盖拧开,流入食道的冰凉液体在一定程度上抚平了他的焦躁。他舔了舔上唇沾着的果汁,决定又一次宽宏大量地不计较士的坏嘴巴,也一并把自己心中无关紧要的疑问收了起来。

“好热啊,夏天这么快就来了吗。”

“精力旺盛过头又不愿好好待在自己家里的家伙,会变成这样也不奇怪——先说一句,我是不会打开空调的。”

“因为阿士穷得连电费都付不起了吗。是这样啊,毕竟是没有工作的无业游民。”

他用手指从绳子的这头捋到那头,看着一张张相片在手下轻轻颤动,来回重复着这样简单而幼稚的游戏,然后轻飘飘地开口:

“再给我拍一张嘛,阿士,不要有别人的。”

 

士并没有对他的要求作出丝毫回应,海东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他在和士相处时感到轻松而愉快,像是短暂摆脱了现有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奇的迷宫。这也代表他不得不适当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以此换取对方在某些方面高得出奇的容忍度。他才十六岁,却在不动声色试探他人底线一事上嗅觉灵敏。

但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几乎没有考虑有关那间小小的迷宫的事的工夫了。

——海东纯一,他的哥哥回来了。

尽管只是一个短暂的假期,久未归家的纯一还是在这个家庭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飓风。海东大树没有让自己成为风暴眼的打算,只好短暂收敛了自己的散漫,冷眼旁观着自觉权威被挑战的男人被状似温和又驾轻就熟地挑衅。他被哥哥打发进了自己的房间,百无聊赖地从柜子最深处翻出那只相机摆弄起来。他还不太会使用这东西,摸索着拉出了镜头,又随意调了一个阴天的光圈,漫无目的地对准房间角落、对准窗外,胡乱按下快门,却没有看到相片跳出来。他又摸索了一会儿,才发现后盖下的小纸盒里,一张相纸也不剩下了。

不久纯一便离开了。这次可谓一场单方面窝火的不欢而散,名义上的胜者带着几乎长久地刻在脸上的笑容向幼弟告别,然后拎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远。身后则传来一道重重的房门撞击声。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糖,又想要追上去,又想要沿着另一条路离开。直到蓝色的泡泡吹了起来,他依然没能挪动一步,最后只在裤兜里摸索着找出钥匙,转身回到了家中。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在踏入家门前,他的余光看到门矢士单手扣着绳索将相机搭在肩上,抬腿跨出了门。

 

海东又一次敲响了那扇门。这时他头发乱糟糟的,瘦而单薄的肩膀支棱起睡衣布料,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用拳头在门上捶着,咚咚咚,咚咚咚,声音沉闷而急促。

暴雨击打在金属棚上,将敲门声淹没了进去。他不死心,又敲了一阵子,门依然紧闭着。夜风从楼道里穿过,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又开始敲起来,力度逐渐变小,节奏也变得毫无章法,他几乎准备就这样离开了。

门打开了。

士顶着同样乱糟糟的头发站在门后,脸上带着浓重的睡衣。海东,你又在发什么神经。他看起来大概想这样说,却在看清对方的样子后把话咽了回去,伸手把不速之客拽了进来。

几分钟后海东坐在沙发里,躬着背把自己蜷成一只没长什么肉的虾,捧着一杯热水低头哈气。士背着他在柜子里翻找着东西,很随意地问他:

“怎么回事?”

他摸摸额头上的伤口,没忍住痛“嘶”了一声,然后避重就轻答了话。

“被东西砸了。”

士转过身,拿着一些消毒和包扎的东西,看起来还没开过封。

“到我这里避难?”避难所的主人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低头咬开了包装,“明天最好去看医生。”

海东松了口气,然后被对方冷酷无情地摁住肩膀做了伤口处理,半真半假装模作样叫痛。士下手的确带着些教训人的力度,大抵一半是真恼火一半是没打算把他当小孩儿顾忌,但他自觉很耐得住痛,却忍不住要连本带息嚷嚷出十二分的委屈。棉签摁在伤口边缘的力度果然减轻了不少,他听着士嘴上抱怨着自己被未成年的肉麻语气恶心得不轻,又觉得心里轻快了很多。

士从不询问更多,看起来也兴趣缺缺。他们在客厅就朴素的睡觉问题进行了讨论,士毫无疑问是个高个子成年人,生长期的海东也只是看着瘦弱,躺在沙发上根本没法伸展开手脚。海东以自己伤员与未成年的身份据理力争,最后成功被拎进了卧室,和士一人裹着一床被子眼瞪眼躺在同一张床上。

他睡不着,百无聊赖地把自己卷成一只被单虫,又用尾巴去戳士露出被子的一节脚踝,很快被踢了回去。他又渐渐感到闷热,绷带下的伤口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令他迫切想要说些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像是毫不担心着凉一样,海东重新掀开了被子,潮湿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舒适得令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他看向被他扰得同样睡不着的士,眨了眨眼,忽然小声而清晰地说:

“是我爸砸的。烟灰缸从这里——这样擦过去,但我躲得很快。”

士没有回应。又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像听到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一样,反应迟钝地开口,带着倦意浓重的鼻音:

“那你明天大概要去看看有没有脑震荡。”

海东眯起眼睛,抿着嘴唇笑了起来。他自觉说出一个秘密,便有底气收回另一个秘密,也丝毫不在意两人的对话渐渐变得前言不搭后语。

“阿士,那天和你说话的人是谁?在公园喷泉池那次。”

“……以前认识的人,非要说的话。”含混的回应听起来像极了敷衍。像是要甩开这点犹豫一样,士轻轻咋了一下舌,然后又翻了个身让自己平躺着,“你现在像是变成了好奇心过剩的学龄前儿童。”

“我有一个哥哥。”

“我有一个妹妹,应该。”士懒洋洋地开口,像是一点也不在乎他没头没尾的一句,“我也对成为麻烦小鬼的哥哥没有兴趣。”

海东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对话语中哪条逻辑进行反驳。他想说我不是女孩子,又想说自己根本不想多这么一个嘴上不饶人的哥哥,哪个都没法接下对方原封不动击回来的球,噘着嘴哼哼唧唧着往被子里缩了缩,然后去抓对方话里的小漏洞。

“应该?”

海东看不清士的表情,只能从话语中听出被倦意掩盖住的一丁点起伏。“我记不清了。”他说,“我的脑袋被来了一下,就在你包着绷带那块,也许还有更多地方。我记不清很多事,出院后被送到这里疗养。”

于是很多东西一下子被串起来。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

那天夜里直到最后自己撑不住睡着了,究竟胡言乱语说了多少东西、问了多少问题,海东一点也不记得了,至于记得的那部分,他也不打算再提起。第二天他带着自制的点心又敲响了那扇门,绝口不提这是收留自己的谢礼或者别的什么。之后他恢复了去士家里打扰的频率,像哥哥回来前一样。

像一切从未发生,一切从无改变一样。

 

那天他叼着饼干在书店门外蹭一本新出的漫画,抬头扭扭脖子的时候远远瞥见自己所住的那层楼的走廊里,有两个人靠在敞开的门旁边争论着什么,他辨认出其中一个是门矢士,另一个稍矮些的则是一位女性。他又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看着漫画,差点把饼干碎屑弄掉在书页上,索性将书还了回去,小跑着上了楼。

即将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和那个人打了个照面。她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大一些,又比士小一点,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脸上却带着一丝忧郁与不欢而散的消沉,在险些撞上后低声道了句歉,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他过去的时候士还没有进门,静静倚在护栏上看着远去的另一人,流露出比在河堤那次更甚的茫然与抗拒,又很快用别的东西掩饰住,侧过头随意挥了挥手权作打招呼。

“那是你妹妹?”

“是。”士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语气也变得格外平和,“小夜,门矢小夜。”

他怀着一点不安与疑惑又度过了几天,某日在暗室里帮忙折腾那堆胶片时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要回去了吗?”

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花了点工夫理解话中的意思,然后低下头继续用镊子拨着相片。

“谁知道呢。可能快了,毕竟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对方说得直接,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海东默不作声地搅拌着显影液,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声音有些闷闷的:

“一直待着也没问题。”

“我有我需要做的事。”士将一张废掉的相片取出来看了看,然后扔进了篓子里,“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也许等记起所有事的那天就会知道了。”

海东没有接话。他们沉默着完成了剩下的工作,等到海东将脚跟踩进运动鞋、准备出去的时候,士忽然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架子上取下了那个品红色的相机,朝他晃了晃。

“要拍照吗?

“你那天说过的。”

 

天气越来越热了。海东早早换上了短袖,而几乎成为他半个寄住房东的士依然是长衣长裤,并愈发倾向于待在室内而非像以前一样四处漫无目的地晃悠。他甚至开始翻阅起一些海东看不懂的东西,然后和不同的人通起了电话。

那个“希望阿士永远不要想起以前的事”的愿望就像他吹起的泡泡,要么膨胀到忽然爆裂,要么赶在自己被黏糊糊的糖弄得一团糟之前将泡泡嚼回去。于是海东很快让自己接受了这一点,甚至开始轻巧地将这件事引入彼此的话题。

“阿士要离开了啊。”海东坐在沙发扶手上晃着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着电视频道,“有想好给我准备的饯别礼物了吗?”

士背对着他,将晾干的相片一张张取下。

“这种东西一般不都是送别的人负责送出的吗。”

“我可是给阿士带了这么多次好吃的欸。”

“就当是住宿费,邮递员海东氏。”

海东讨了个没趣,将遥控器扔在一边,抗议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一张照片拍在脸上堵住了话。

“饯别礼A。”士拍了拍手,任由他捏着那张很久以前抱怨过的照片发呆,又随手从笔记本上撕了一张纸,龙飞凤舞签上自己的名字,底下一小串电话号码蜷缩着显得可怜得很,“饯别礼B。”

海东一左一右捏着两张薄薄的“礼物”,没忍住控诉了起来。

“你是什么大明星吗,把签名当成礼物。”他有意忽视了那串数字代表的含义,把矛头指向了别处,“而且明明有单人照,为什么给我这张。”

士朝他敷衍地挥挥手。“下次洗好了再给你吧。”

海东于是带着这两份提前预支的饯别礼回到了家中,他把纸条和照片压在拍立得下,又把它们全部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他把自己摔进床里,用手掌挡住从窗外投进的光线,想着自己需要做的事,想着阿士究竟记起了多少东西,能不能再慢一点。

第二天他被小野寺邀请去打篮球,第三天敲门时士似乎还没有回家,第四天他看到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了楼下。这次士没有抱着手臂站在楼道口,他哪儿也不在。

海东没能拿到第三份礼物。

 

路过隔壁时他透过敞开的门看到一间陌生的空荡荡的屋子。他回到家,把那张纸抽出来胡乱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又将相片和相机重重扔在床上。

薄薄的相片飘到床沿,然后落在了地上。

卧室门外传来骂骂咧咧的训斥,大意是他关门的声音太大了。

海东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书包还扔在门口。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捡了起来,一时间又不清楚自己需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了。最后他把相机和相片收好,纸团捡回来展平折好,然后重新压进了抽屉里。

一只没有相纸的拍立得,一张照片,一片他决定再也不要打开来看的纸条。

这就是海东大树在这个夏天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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